平壤五星酒店的饭桌上摆着八菜一汤，金黄的煎蛋堆成小山。邻座的姑娘小琳尝了两口就推开碗筷，盘子里剩着半块煎蛋三片猪肉。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像阵风似的过来收拾，转身就从后腰摸出个黑色塑料袋。那双刚刚还优雅布菜的手，现在正飞快地把剩饭菜往袋里拨拉。带队的朴导游在我身后叹气，说这点油腥够她们家老小加餐了。
第二天在涉外餐厅更开眼。隔壁桌欧洲游客剩了整条炸鱼，戴眼镜的中年服务员磨蹭到全场走光。只见她抓过餐巾一裹，那鱼就塞进了工作服口袋。动作快得像个魔术师，做完还左右瞄了两眼。朴导游后来跟我嘀咕，涉外酒店管三顿饭在平壤是肥差。服务员们午饭啃点面包，省下肉菜揣回家。白天的得体笑容是门面，晚上变馊的剩饭才是真实。
平壤商店的货架看得人心里发毛。中国产的恰恰瓜子标价12块，老干妈卖到25。当地人月工资合七八十人民币，这价够黑。导购小姐制服熨得笔挺，眼睛扫过货架时像看博物馆展品。想起昨晚黑塑料袋里油乎乎的剩肉，货架上落灰的零食罐突然变成两个世界。
小学操场上的场景更扎心。孩子们捧着铝饭盒蹲太阳底下，饭盒里白饭配三根酱萝卜。有个穿蓝背心的男孩吃得太急，饭粒粘在嘴角。他伸出舌头绕着嘴唇舔了两圈，连校服蹭到的米屑都抠下来吃了。那个专注劲儿比咱们孩子拼乐高还认真。看酒店里半碗剩饭换个塑料袋就消失，在这儿倒成了值得供起来的神迹。
羊角岛酒店顶层房间看出去，大同江对岸黑得像被挖掉一块。零星的灯光还没天上的星星多。那个揣走剩煎蛋的姑娘，这会儿该把塑料袋解开了吧。老人抹黑分肉片的剪影，孩子舔油手指的咯咯笑，异国人筷子尖掉下的饭粒变魔术似的填进空饭碗。
回国后走进商场美食城，炸鸡腿在厨余桶里堆得冒尖。倒饭的大妈一勺泼下去，半盆红烧肉直接埋进馊水里。突然想起平壤酒店后厨那个鼓囊的黑塑料袋，在垃圾桶边徘徊的流浪狗都嫌这里油水太重。联合国报告年年说全球三成食物被糟蹋，饿肚子的人凑起来能顶十个朝鲜。
金元帅的凯迪拉克车队开过苍光大街时，老百姓要提前三小时清场。坐在防弹车里的将军们大约没见过酱萝卜饭盒。平壤高档餐厅里赴宴的外宾也不会知道，他们嫌弃的鱼皮正揣在服务员的里怀兜。黑塑料袋在厨余通道里穿梭的样子，像极了这个割裂世界的走私船。
今年首尔米价涨到五块一斤，上海餐厅的餐厨垃圾同比翻番。地球这端在拼命销毁临期面包，那端的餐盘亮得能当镜子照。朝鲜导游念叨的“饭菜自带才体面”，在国内被笑成老古董。可当你把半碗面倒进下水道时，平壤小学操场上舔饭盒的男孩正抬头看天。
五星级酒店后巷常看见野猫翻垃圾箱。朝鲜服务员手里的塑料袋比野猫还警觉，要躲领班巡查要避外宾视线。昨天同桌的老张还在吹牛说在济州岛扔了半条东星斑，他那条鱼够平壤人家半个月油水。我们嫌弃自助餐厅的牛排太老时，黑塑料袋在制服口袋里焖出馊味。
新义州卖瓜农的板车摊在地上，干瘪的香瓜标价相当于五毛人民币。游客大巴路过卷起满天灰，没人下车买半只。车上的德国佬刚抱怨酒店早餐没酸奶，他丢在桌布上的煎蛋正被服务员用纸巾抢救。这荒诞剧天天上演，主角们永远打不着照面。
海关没收我的朝鲜邮票时表情严厉。印着拖拉机图案的邮票背面，有人用铅笔写着“饭”。或许来自某个集邮换粮票的孩子，也或许只是绝望时画的饼。这枚邮票被扔进证物箱的时候，平壤涉外酒店后厨的时钟正指向深夜十点——带塑料袋接剩饭的姑娘该下班了。
打开冰箱处理发霉的奶酪时突然停手。眼前闪过那双在羊角岛折叠塑料袋的手，指甲修得齐整却带着冻疮。现在明白朴导游那句“体面是外套，饥饿是内衣”的真正意思了。你衣柜里缺的那件打底衫，原来被做成了朝鲜服务员手中的黑塑料袋。
下次扔掉半碗面条前先看看窗外。说不定此刻在平壤的某扇窗户后面，服务员女儿正舔着粘过你筷子的油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