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阵子跟个在老家体制内的发小吃饭,他喝到一半,开始半真半假地抱怨,说现在的工作越来越像销售,不仅要服务好本地的“存量客户”,还得天南海北地跑出去拉“新客户”,也就是招商引资。
他刚从南方出差回来,一脸疲惫,说感觉自己像是那个往家里背粮食的蚂蚁,背回来一粒是一粒,但看着巨大的粮仓,总觉得这点努力聊胜于无。
这番话让我印象很深。
所以当我看到山西长治经开区跑到深圳,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科技成果转化大会,并当场签下16个项目的时候,我脑海里浮现的,是我发小那张写满“班味”的脸。
这类新闻,你单独看,看到的永远是鲜花、掌声和香槟塔。
标题一定是“科技赋能”、“合作共赢”、“新质生产力”。
签约仪式上,领导的笑脸和闪光灯的频率总是成正比的。
但如果你把这类事儿拉到一张更大的地图上看,把它放到过去二十年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的坐标系里,这事儿就有了另一层味道。
说白了,这是一场新时代的“经济出塞”。
以前我们熟悉的剧本,是“孔雀东南飞”。
内陆地区的年轻人,带着梦想和行李,涌向沿海的工厂和写字楼,用青春换取一份可能在大城市扎根的门票。
而现在,风向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候鸟不仅在迁徙,它们的飞行路线也开始变得复杂。
一些“领头雁”,也就是那些在沿海地区积累了资本、技术和管理经验的企业,开始掉头,或者说开辟第二战场,飞向内陆。
长治去深圳招商,本质上就是内陆地区的一次“筑巢引凤”。
但这个“巢”能不能筑好,引来的“凤”能不能下蛋,这背后的账,远比签约仪式上的数字要复杂得多。
我们至少要算三笔账。
第一笔,是经济账,或者说“成本洼地”这笔账。
这几乎是所有内陆招商故事的起点。
深圳的写字楼租金多少?
人力成本多高?
土地价格几何?
这些对于很多实体产业来说,已经是从“甜蜜的负担”变成了“窒息的枷锁”。
于是,资本的本能就是寻找洼地。
山西长治这样的地方,能源成本、土地成本、非核心技术人员的用人成本,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。
对于那些“浓眉大眼”的重资产、重运营的行业,比如高端包装、供应链一体化,这种成本优势是实打实的。
但硬币的另一面是,洼地里不仅有水,也可能有泥。
低成本的另一面,往往是低效率的配套。
一个在深圳半天就能搞定的零部件采购,在内陆可能需要三五天甚至一周。
一个习惯了“深圳时间”的高管,到了一个下午五点半办公室就人去楼空的环境里,他的情绪成本和沟通成本会有多高?
这种无形的摩擦力,往往会悄无声息地抵消掉那些看得见的成本优势。
所以,这笔经济账的核心,不是看静态的成本节约了多少,而是要动态地评估“综合营商效率”。
这就像你买车,不能只看裸车价,还得算油耗、保养、保险、维修便利性这些。
很多时候,一辆便宜的车,用起来可能非常贵。
一个看似成本低的投资地,运营起来的“隐性税负”可能会让你怀疑人生。
第二笔,是技术账,或者说“科技平移”这笔账。
新闻里提到了一个词,叫“科技撬动”,还提到了“研究院经济”。
这个提法非常时髦。
意思是,我不仅要承接你转移出来的落后产能,我还要你最先进的技术、最新的研发成果。
我们不搞“前店后厂”,我们要做“双核驱动”。
这个愿景非常美好,但现实往往骨感。
科技这个东西,它不是一个可以打包带走的U盘,插到哪台电脑上都能用。
它是一个生态系统。
一项先进的技术,背后需要有一整套的供应链支持、一个庞大的熟练技术工人群体、一种鼓励创新和容忍失败的文化氛围,以及最重要的,一个能为这项技术持续买单的市场。
大湾区的科技创新,是建立在它作为世界工厂几十年的产业积累、毗邻国际金融中心的资本优势、以及高度市场化的竞争环境之上的。
你把实验室里的一项技术单独拎出来,放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,很可能会水土不服。
这就好比把一棵热带雨林里的大树,硬生生地移植到北方的黄土地上,你就算天天给它浇水施肥,它也活不成原来的样子。
更现实的情况是,很多所谓的“科技成果转化”,最后都变成了“科技概念转化”。
把一个在深圳已经验证过的、但利润空间被极度压缩的成熟技术,包装一下,拿到内陆去申请补贴和政策优惠。
这对地方政府来说,拿到了“科技企业”的帽子,完成了KPI;对企业来说,拿到了实惠,降低了成本。
双方一拍即合。
至于这项技术本身能不能在当地生根发芽,形成新的创新能力,那就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了。
第三笔,也是最重要的一笔,是“人”的账。
所有经济活动,归根结底是人的活动。
长治和大湾区这次合作,签约的16个项目,背后是两群截然不同的人的碰撞。
一群是习惯了市场经济丛林法则、讲究契约精神、效率至上、对政策风向高度敏感的湾区企业家。
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是“值博率”,是投入产出比,是风险控制。
另一群,可能是更熟悉人情社会、注重长期关系、办事流程相对传统、对本地资源有绝对掌控力的内陆的官员和合作伙伴。
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可能是“大局观”,是社会稳定,是完成任务。
这两群人,说着同样的普通话,但“商业语言”的语法和词汇库可能完全不同。
一个湾区老板说的“我们尽快推进”,可能意味着“今天下午就要看到方案”。
而当地合作伙伴理解的“尽快”,可能是“这周内吧”。
这种文化和思维方式的“阻抗不匹配”,才是这类跨区域合作最大的“坑”。
项目签约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。
后续的土地审批、环保评估、员工招聘、供应链搭建、市场开拓,每一个环节,都是对这种文化融合能力的考验。
很多雄心勃勃的项目,最后不是死于市场,也不是死于技术,而是死于无休止的内部消耗和沟通空转。
所以,你看,长治跑到深圳去签16个项目,这事儿的本质,是中国经济进入“存量博弈”和“结构优化”阶段的一个缩影。
沿海地区的“溢出效应”和内陆地区的“追赶战略”在这里交汇。
对于长治这样的城市来说,主动出击,远赴千里之外“抢资源”,姿态值得肯定。
在如今这个环境下,能动起来,就比躺平要强。
但签约之后,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
如何把纸面上的协议,变成厂房里的机器轰鸣和年轻人实实在在的工资单,需要的是比招商时更大的智慧和耐心。
而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,这件事的启示是,中国的地理版图正在被经济规律重新划分。
你所在的城市,是在虹吸资源的中心,还是在被虹吸的边缘?
你个人的职业发展,是搭上了区域发展的顺风车,还是在逆风蹬车?
这些宏大的叙事,最终都会落实到我们每个人的饭碗里。
别只看签约了多少亿,多想想这些钱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,中间又会经过多少人的手,最后能有多少真正沉淀下来,变成一个地方的筋骨和血肉。
这比任何宏伟的标题都来得重要。
共勉共戒吧。
